記憶中的父親總有兩種背影。一種是童年時，他騎車載我穿過村口小路，我趴在他寬厚的背上數他襯衫上的紐扣，覺得全世界的風雨都被他的肩膀擋住；另一種是我成年后去外地時，他站在火車站臺向我揮手，身影逐漸縮成月臺盡頭的小點，卻讓我在往后的歲月里，總在深夜想起他鬢角的白霜。

村口的風最是調皮，總愛卷起碎石路上的塵埃，在夕陽下跳起金色的圓舞曲。父親的二八自行車碾過路面，鏈條發出咿呀的絮語，像是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。我緊緊抱著他的腰，臉頰貼著他溫熱的后背，他襯衫上的紐扣就像排列整齊的小衛士，守護著藏在布料下的溫暖。風掠過耳畔，帶著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清新，我數著紐扣，一顆、兩顆、三顆…… 數到第七顆時，父親突然輕輕哼起了《甜蜜蜜》，跑調的歌聲驚飛了路邊草叢里打盹的螞蚱，它們撲棱棱地飛向遠方，我的笑聲也跟著飄向了天際。

那年深秋，冷空氣裹挾著連綿的雨絲突襲。放學時分，校門口擠滿了撐傘的家長。我踮著腳張望，終于看到父親的身影從雨幕中匆匆趕來。他的外套早已被雨水浸透，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輪廓，手里那把破舊的黑傘卻穩穩地罩在裝著我書本的書包上方。“上車。” 他的聲音沙啞，帶著幾分疲憊。我坐在后座，看著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滑落，在脖頸處匯成細小的溪流。那一瞬間，我突然發現父親的肩膀似乎沒有記憶中那么寬厚了，可他依然努力挺直脊背，為我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。

高三那年的冬夜格外漫長。臺燈散發著昏黃的光，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，在堆滿試卷的書桌上投下一片沉重。房門被輕輕推開，父親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姜茶走進來，茶杯放在桌上時發出輕微的 “咚” 聲。“歇會兒，別累壞了。” 他粗糙的手掌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，帶著常年勞作留下的溫度。我抬頭，瞥見他鬢角不知何時爬上的白發，在燈光下泛著銀光，像冬日清晨樹枝上凝結的霜花。那一刻，喉嚨突然發緊，我慌忙低下頭，繼續在題海中奮戰，卻有溫熱的液體悄然滴落在草稿紙上。

大學錄取通知書到手的那天，家里彌漫著喜悅的氛圍，父親卻只是默默地將一個存折塞進我手里，“拿著，照顧好自己。” 他的目光躲閃著，像是怕被我看穿眼底的不舍。啟程那天，火車站里人潮涌動，父親提著沉重的行李箱，在擁擠的人群中為我開辟出一條通道。當廣播響起催促登車的聲音，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，“路上餓了吃。” 打開一看，是幾個溫熱的茶葉蛋，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。火車緩緩啟動，我透過車窗望去，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，最后變成站臺上一個模糊的黑點。可那黑點卻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，在無數個異鄉的深夜，化作思念的潮水將我淹沒。

如今，每次回家，我都能發現父親又蒼老了幾分。他的背越發佝僂，走路時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虎虎生風。可當他堅持要為我下廚，系上褪色的圍裙在廚房忙碌時，那晃動的背影依然讓我想起兒時趴在他背上的時光。歲月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痕跡，卻讓我更加懂得，那些藏在襯衫紐扣里的溫柔，那些風雨中挺立的脊梁，那些無聲的牽掛與守候，都是父親寫給我的，獨一無二的愛之密碼。

（來源：集美報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