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門前的青石板上，還留著端午時節龍舟拖過的水痕。那些被歲月打磨得發亮的紋路，像極了父親船槳上纏繞的粽葉，在初夏的風里輕輕搖曳。

父親的龍舟總系著紅綢。我總記得他站在船頭擂鼓時，古銅色的脊背彎成滿月的弧度。鼓點落在水面激起細碎的銀光，二十支木槳便應和著節奏，在青碧的湖面劃出雪白的浪花?！扒逶绱瑑喝ト鼍W，晚上回來魚滿艙”，漁歌順著水波飄進蘆葦蕩，驚起一灘白鷺。那時我趴在柳樹杈上，看龍舟掠過處，碎金般的陽光在漣漪里跳著圓舞曲。

15歲那年的端午，我攥著父親遞來的竹槳，手心沁出細汗。龍舟隊里最小的我，總被安排在船尾?？僧敼穆曮E然響起，木槳觸水的剎那，仿佛有千軍萬馬從血脈里奔涌而出。水花濺在臉上是冰涼的，卻澆不滅胸腔里沸騰的火焰。鄰家阿姐的藍布衫被汗水浸透，船老大嘶啞的號子混著蟬鳴，在盛夏的湖面織成一張密網。夕陽西下，我們劃過最后一段水程，看晚霞把湖水染成橘紅色的綢緞，遠處炊煙裊裊升起，恍若大地吐出的青色絲絳。

城里的霓虹模糊了星斗，卻模糊不了心頭的浪濤。每逢端午，我總要驅車數百里。高速路兩側的風景如流動的畫卷，可最動人的還是拐過最后一個彎道時，望見那片熟悉的湖水——它依然像兒時那樣，在初夏時節泛著翡翠般的光澤。岸邊的老人們依舊用艾草熏著龍舟，孩子們舉著風車在青石板上追逐，仿佛時光在這里打了個溫柔的結。

去年端午和兒子視頻通話，他背后的東湖波光粼粼，鏡頭里飛馳的龍舟濺起的水花，和四十多年前父親船頭的浪沫何其相似。他興奮地展示著金燦燦的獎杯，說劃槳時總想起我描述的青石板水痕。暮色漫進書房，我摩挲著父親留下的舊鼓槌，忽然懂得那些年復一年被湖水浸潤的，不只是龍舟的木紋，更是血脈里代代相傳的韻律。

今夜月色正好，案頭的粽葉還沾著露水，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鼓點聲，恍惚間又見三代人的身影在波濤間重疊。父親的鼓、我的槳、兒子的號子，都在時光的長河里化作永恒的浪花。這浪花里藏著湖鄉的魂魄，是“百舸爭流千帆競”的豪邁，是“直掛云帆濟滄?！钡膲阎?，更是千年不變的龍舟精神——不偷懶，不服輸，齊心協力往前劃。

（來源：集美報）